月与红（二）
——他感受到呼唤，和某种由心底而生的悸动。
鹤丸国永，年龄不详。性别嘛，从外表看应该是男，虽然某些情况下别人会以为他是女性。
大多数时候，鹤丸不会靠近人类的城市，除非他要找的家伙藏身在城市里。死徒们全都自视甚高，不屑于与“猪猡”为伍；但在性命受到威胁时，他们也会放下尊严，藏进猪圈里。
这时候，鹤丸就需要进入城市、跟人类相处了。鹤丸很喜欢人类：虽然他们又短命又短视，可是，这让他们飞快地发展出了庞大的文明。每次鹤丸醒来后，看到的、听到的都不一样；每次跟人类的相遇，都充满了惊喜。
鹤丸喜欢惊喜，因此喜欢人类。那种喜欢大概相当于大人看小孩在海滩上堆沙堡吧，尽管细看之后有点粗陋拙劣、堆好之后很快会坍塌，但每次看过去，看到的沙堡都不一样。
又一座漂亮的沙堡——这是鹤丸漫步在东京街头时发出的感叹。形形色色的人类自他身边流过，流向不同的建筑中。与生俱来的食欲使他想要冲进去抓住谁大快朵颐，但同样与生俱来的自制力强硬地扼制着食欲，使他能仅用欣赏的眼神注视这一切。
看来那个死徒也不在这附近。倒是很会藏嘛。鹤丸想着，顺着人流在路口转弯。他并不知道这些人要去哪里，不过某些时候，随波逐流也会带来惊喜。
甫一拐过街口，鹤丸便感觉到不同：对血液的渴望在他踏入这条街道的同时放大了。比千分之一秒还要短的瞬间里，整条街中所有人类的心跳、他们血液流动的声音，对鹤丸来说清晰可闻——进食的欲望是如此之强烈，以至于那个瞬间他只能“看到”血液。
神智回来时，鹤丸发现，即使那个瞬间极为短暂，但他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。
“这倒真是个大惊喜啊……”鹤丸自言自语，继续顺着人流向街道那端前进。
对血液的渴望还在影响他。它在他的脑海中舞蹈着，用清甜的声音送出诅咒一般的话语：
露出你的牙吧，你毋须忍耐。
这声音试图让鹤丸顺从欲望，或者说向欲望屈服。从鹤丸诞生的那一瞬开始，这个声音便贯穿鹤丸的昨日、今日，也注定会延伸至他的每一个明日。无时无刻不被诱惑、无时无刻不与这种诱惑作斗争，是每个真祖都清楚、并将用一生去实现的事。如果有谁承受不了这命运，真的顺从于欲望，便会堕落到另一面，成为所有真祖之敌。
真祖们分享着同样的月光，也品尝着同一种孤独。情感上鹤丸能够理解那些不愿承担责任、接受命运的同类，但理智上，他们的选择，他绝不认同。
又花费一成力量压制欲望之后，鹤丸眼前那层浓厚的血雾终于减淡。因这突如其来的影响，他的视界已完全变成了淡红色。
鹤丸皱起眉头叹了口气：节外生枝，谁碰到都会觉得烦的。
就在他打算转身就走时，两个步履匆匆的姑娘吸引了他的注意。这倒并不是说他有什么发展跨种族恋情的想法——她们经过他身边时，提到了某个名字。
【三日月宗近】
先前提到过，鹤丸对人类世界很有兴趣，也会为人类所吸引，这名被称为“三日月老师”的作家，便是鹤丸最近很感兴趣的对象之一。
最开始，鹤丸在某个死徒的家里看到了对方的作品。他破窗而入时，那个死徒正模仿着三日月书中的描述，将前一晚的猎物处理得更好看些。处理掉死徒后，出于好奇，鹤丸捡起掉在脚边的书看了两眼，这一看就忘了时间。直到烛台切给他打了电话，他才意犹未尽地从那个故事里挣脱出来。
那本书描绘了少女和怪物的恋爱物语。食人癖少女在某次“捕猎”时遇到了假装成人类生活的怪物，互相发现秘密的两人因为某个原因不得不同居，以此为基础延伸出一系列碰撞。人与非人、人与人、非人与非人，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，“仿佛同一星系中的不同行星，受引力作用维持着脆弱的平衡。而平衡只是表象，那之下危机四伏。
——哪怕只是一枚彗星闯入，平衡都可能瞬间崩溃。”
因为烛台切的电话，鹤丸没来得及把故事看完。但那个故事确实很对他的胃口，三日月宗近这个名字也在他心里留了个印象。
他没想到能在这里听见这个名字。那两个姑娘说什么来着……三日月老师会在前面的书店签售……？
那就去看看吧。
鹤丸朝少女们前进的方向走去，没走多远便被汹涌的人潮吓了一跳：从街边一处书店延伸出的队列，已经侵占了书店左近的街道，并且还有向两边继续延伸的迹象。他四处看看，抓住一个看起来像工作人员的家伙：“请问，这里为什么会排起长队呢？”
“啊，这里要举办三日月宗近老师的新书的签售会来着。”
“哦哦！好像很有趣的样子！谢谢你啦！”
说完鹤丸就跑到队伍末尾去了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三日月会来，但人类的时间对他来说其实只是一眨眼……而且，等待也是一种惊喜嘛。
大概在两三个小时之后，队列前部忽然起了一阵骚动。“啊啊啊是三日月老师！”“三日月老师来了！”兴奋的人群拥挤着、喧哗着，向据说是三日月会坐的那个位置挤去。狂热得仿佛要酿成事故一样的人群，下一秒突然安静下来。人们倒流回原本的位置，狂热的神情也变得安宁平和。
鹤丸盯着队列前方看了一会儿，弯起嘴角。
开始签售后，队伍消失得很快。如愿以偿得到签名的书迷们说说笑笑着，散往周边的商场觅食。鹤丸前面还有五个人，已经能很清楚地看见三日月了。对方穿着深色的茶羽织，戴着墨镜，这打扮让鹤丸有点想笑：能把非常不搭的两种衣服穿出非常和谐的效果，鹤丸见过的人类里，只有三日月做到了这点。
两人的距离不断接近。越靠近三日月，鹤丸越觉得平静，甚至视界里那层血色都有减淡的倾向。欲望被自然而然地抑制了——如果鹤丸没有刻意去感受，他也会被骗住，以为那欲望确实是“自然而然”被抑制的。
……果然啊。鹤丸想着，拿过旁边书堆上层已经开封的一本书，放到三日月面前。
“您就是三日月老师吗？”
正在喝水的作家放下杯子。鹤丸感受到墨镜后那双眼睛投来的、平静的视线。
三日月点点头，并没有说话。
鹤丸于是把书翻开到第十三页，用食指指尖点了点书本的角落。
“请在这里签个‘鹤’吧。”鹤丸说，顺手将书本调整为适合三日月签名的方向。
作家提笔在砚台里蘸了蘸，很快便将字签好。他的字写得很漂亮。
鹤丸的视线跟着对方的笔尖游走，到对方收笔时，视界中的红色已经完全消失，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呓语也湮灭无声。
出生以来，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感官如此灵敏。
被三日月安抚、欲望完全平息的瞬间，鹤丸终于察觉了藏进“猪圈”的死徒的气息。
“我没带钱，所以暂时寄放在您那儿吧！”鹤丸笑着冲三日月摆摆手，“我要走啦！”
然后他真的像说的那样扭头就走，非常干脆。离开那街道后鹤丸立刻进入小巷，蹿上了旁边建筑的侧面，向着那名死徒所在的地点飞奔而去。
不知道三日月会不会留下那本书呢？风声响在耳边的时候，鹤丸想起了墨镜后面那双眼睛。
希望他会吧——毕竟，如果想要再见的话，只有依靠那本书才行啊。
